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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前

天黑之前

 wusaning 2015-11-30 17:21:14

六个半小时的车程着实煎熬,但也就这么过来了,快要到站的时候说不上庆幸或激动,但多少是有感到一点轻松的。尽管波士顿今天的夜空找不到月光,天际线浑浊、冰冷、还掺着雾气,湿漉漉地包裹住城市里联邦风格的建筑群。
不知道为什么这场景让我联想起那天离开芝加哥的飞机上我额头抵着窗看着芝拉克downtown的高楼群簇成一团热带雨林里通天的乔木树林。(人的大脑总是在意识抵达之前自发地搭接了一些奇怪的关联,神经脉冲穿过脊髓前往大脑皮层的资料库调取记忆碎片比所有计算机都要来得迅敏和尖锐,随后“意识”才姗姗来迟,像约会迟到的女友看到男孩准备的惊喜深受感动,并为其中奇特而精致的联系和趣味回味许久)飞机很快飞进密歇根湖的上空,我满怀乡愁地向后望着越来越模糊的黄金海岸线,就像我前一天晚上站在那里抬头望着一架一架向美国东岸驶去的飞机一样,还有十一年前那个中午,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参与打群架结束之后的表情也与之相差无几。对于那个暴烈的夏天我所剩不多的印象就是口腔里的血腥味和喉头炙热的灼烧感,打群架的理由当时万分坚定,我咬牙切齿,义愤填膺。但到底为了什么打,打的是谁,我今天竟也是记不完全了,只记得故事里的几个关键的人物,我的好哥们儿F和Y都打得凶,F被对方用砖砸开了后脑勺,血立刻哗哗流一身,后来Y陪着F去普陀医院缝了十二针,包了一个多月的头纱。打完仗一直到双方统统散场也没有招来警察,事后地上零星的新鲜血迹和碎啤酒瓶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平静地躺着,当然明天一早这里就会恢复原貌。我背上和腿上不少淤青,幸运的是居然没有见血,和我之前人生一样平稳,没有大波大澜的失败,也尚不知道心碎是什么味道。我在附近石泉路的居民区里踱了很久很久,反正天黑之前不用急着回家,太阳快落下的时候气温一下降得很低,梧桐树叶也开始有点挂不住枝头了。夏天就要过去的季节总是能精准地提醒人们衰老和死亡,让一个科学武装头脑的现代人也和所有悲秋的古人无差地无法遏制地感怀时间的巨大张力和带来的悲壮美感。这对于一个莽撞懵懂的青少年来讲更新鲜、彻底、更有冲击,他没有办法理解和解释这围绕着胸腔的令自己呼吸急促和晕眩的情感暗流来自哪里,又要把自己带到哪里。所以那个黄昏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回想着下午的斗殴,竟然委屈地哭了出来。

我今天下午三点半从华盛顿的联合车站出发,Amtrak的火车还是旧旧的,车厢里阳光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照到大腿上有一种陈腐的灰尘的味道,有一点温暖。但是天黑以后就开始进入每一段长途旅行都要经历的百无聊赖的一段时间,坐立难安。前一站刚上车的一对黑人老夫妇抱怨了一会儿寒冷的天气,就头靠着头睡着了。铁轨被轧出浑厚有秩序的低频声响,响到所有心乱如麻的人也只好就此暂时放下理不清的思绪,火车面无表情地开进了黑夜里。
大彭开着他新买的SUV来火车站接我,见了面我俩都很高兴,在车上聊了很多过去的事还有许多共同朋友们的八卦。好像总是只有通过聊这些才能快速地把久别重逢以至于有些陌生了的故友和自己联结起来,也把自己陈旧的过去和现在衔接在一起了。很快就理所当然地热络起来,融化了隐形的隔阂,曾经再熟悉的朋友也不能省略这样的前戏。很快两个人同时回到了共同拥有的记忆场域里,这在冬天里显得格外珍贵。
波士顿也已经是零下的温度,街上的节日氛围已相当浓厚了,巨大的圣诞树立了起来,缠着彩灯,周末路人们也显得愉快放松,就等着节日和大雪的来临了。
“去年那场大雪真的crazy,听新闻说一直到今年五六月积雪才化完啊”
“对!”大彭回答我。
大彭带我回了他家,我们喝了一点波本,他爬到椅子上拆掉了烟雾警报器然后我们在房间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起打了几盘游戏。两点多就东倒西歪地一起躺到床上睡着了,睡得安稳极了,也没有做什么梦。第二天十点多才醒。
起来以后我们又喝了一些酒,下了挂面就着炒鸡蛋吃了。然后我去大彭的学校参观了一下,他在东北大学读数学phd,四五年前我到波士顿来找他,我们去哈佛和MIT校园参观的场面好像也就在眼前,波士顿的龙虾还是细嫩滑润的口感,马上就能和记忆里的味道吻合起来。为什么一些时间没有改变的东西反而变得有一点点荒诞和滑稽,甚至有点可怜。(当然我们对待时间这个概念也还需要谨慎再谨慎)
我们去了宪章博物馆,海边吃海鲜,聊食物,打哈哈,在停车计费器边上抽烟,我坐在副驾上抱着酒瓶,大彭开车不喝酒。好像天黑以前的故事总是乏善可陈,其实天黑以后一样没什么进展。和过去在上海的时候一样,我们去club继续喝酒,大彭去舞池里跳舞,和一个身材相当不错的白人姑娘纠缠起来。我坐在吧台饶有趣味地看了一会儿又失去了兴趣,感到无聊和疲倦。酒保给我送了一子弹杯的金快活,跟我说是那边的先生请的,我望过去一个中年白人向我微笑,我回以微笑,用口型说了谢谢。喝了足够的酒,精神再次变得敏感又混沌,我一直等着那个白人过来搭话,但是过了很久都没有来。我发现他不在原来的座位了,舞池里也没有看见,一会儿便也忘记了这个小插曲,开始哈欠连连。我问酒保要了一罐红牛和吸管,但仍然懒得起身去跳舞。电子乐有时候显得乏味,与这个年头的自由市场和漫无边际的民主一样无味,保守派平庸的激情,还有强迫人们快乐的美国文化都是一样,和嬉皮士的胆怯其实一脉相承。就前阵子,新闻里说保罗麦卡特尼终于戒掉了抽了四十年的大麻,保罗笑盈盈地说,嘻嘻,我已经不抽大麻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想在我的孩子与孙子们面前塑造坏榜样,我希望我是一个好的典范,让他们效法。这确实没劲极了,马克查普曼的3.8mm口径左轮手枪拯救了披头士和约翰列侬,Imagine这种软弱虚伪的吟唱再也骗不了今天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今天的年轻人也不再需要这种粮食了。当然马克查普曼这样一个角色也是必须和必然要出现的,他让这段杀死偶像的历史小波浪顺理成章。我们没有必要责怪Iggy Pop不再嘶吼我今年二十一活得真是好没劲no fun 啊no fun,不但没有像唱的那样在变老之前死去还在迎合市场的路上越走越顺。人不服老不行,装模作样地骗自己激情还在更没意思。皮尔洛精准的长传总有火力减弱的时候。那个悻悻离去的跑轰之王纳什退役前敲着诺维斯基的胸口愤愤地说你拿到总冠军的时候我真的好嫉妒你啊。科比现在也服了,再死磕也没用,巅峰一过去人真的就一路往下走了。老李和John Cale后来不也再次携起手给死去的老大哥安迪沃霍尔整了张伤感的专辑出来一诉衷肠,恐惧拉斯维加斯里LSD贴得七荤八素的秃顶德普带着渔夫帽和墨镜在内华达沙漠里朝四面八方放了几枪终于想通了生活箴言: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自有他自己的运转规律,傻瓜才他妈跟它作对。我想Hunter Thompson对这个桥段肯定得意极了,不知道他自杀前脑子里有没有闪过这个镜头。
十二点多大彭也累了,我们回到车里抽烟,也没有谁再提议去找些乐子,或者和以前一样去做些疯狂的事,我们俩都喝了很多,都不适合开车,所以决定在停车场里醒酒。
“Judy去德国工作了吧?”
“是吧,不联系了”
“应该没错,我facebook加过她。谈了个日本男朋友,快结婚了。”
“那天在武汉分别以后再也没见过了”
“分手费给了么?”
“谁给谁的?”
“……”
“你还有药吗”我问。
“家里草还有的,烟纸没了”
“褪黑素还在吃吧”
“吃的,劲还是大,一吃就困”
“嗑大的时候射精试过吗”
“废话那当然,和在脑子里放烟花的感觉差不多”
“妈的,对,就是我想说的,绚丽的万花筒爆头”
“文绉绉得”
“headband不错的,现在都抽这个混合的,抽完真的就像戴了headband,太阳穴的地方发紧发热,挺神的”
“少抽点了,人要傻掉的”
“现在感觉真是这样,大多数人还是平庸,平庸的人对知识的学习只是一种参观,参观前人走过的路”
“Comfort zone谁不想呆着,谁还跟自己来劲。我贝斯都卖了。”
“基本二战以后的人就没这股子劲了是吧,精神压力消失了生命的强力意志也就消失了”
“哎,不是我说你。再来劲也不能劫军火吧?推翻也不能是为了推翻,全部打乱你真有那能耐重组吗?”
“你说得没错,重新审视才是目的,那不挖护城河也不合适吧?西方决定论都是老生常谈了”
“你要这样讲世界就狭隘了,就跟诗学的局限一样,我们讨论过的。北京的那次读书会记得吧”
“不能忘了……”

沉默了一段时间以后感觉更困了,我把头靠在大彭的肩上。这和每个煎熬和空洞的夜晚一样,无法言说的空虚感弥漫在周围,彻底的交流不再可能了,没有人可以做我们永久的港湾,总有一天永远的离别会到来。性欲可能是我们和神最后的宗教连接了,但此时此刻我回想起无论是和初恋女友第一次开房时廉价宾馆床单的气味,还是那年在加州的无比疯狂的同性滥交泳池派对,都觉得索然无味,甚至满是绝望的味道。更可笑的是,几乎我们绝大多数的努力都是在隔靴搔痒、自欺欺人。我们所有的一切奋斗和进步也都不过是为了那一点点心安的感觉,而世界从来没有真正被我们改变过哪怕一丝一毫。我们通过互相伤害来向自己辩解,站到台上大声宣布自己不是孤独的,社会共同体的希望,革命的火种!在爱情的温暖到来以前每个人早就伤痕累累,而更多的痛苦和悲伤还在接踵而至,消解我们的生命,这都是自然规律。快乐的激情是真切的,但这无法阻止悲剧的到来。对未来没有恐惧的人存在吗?谁有自信能走好这林中路?我感觉到法国文化真的害了我们这一代的一大批人,戈达尔和特吕弗比海洛因毒性更大,法国哲学也是。
回到家以后我们翻遍抽屉找出了烟斗,抽掉了最后一点叶子以后躺了下来。大彭背对着我哭了,我从后面用四肢紧紧地缠住他,跟着他颤抖的身体一起放任自己坠落一次吧。

醒来以后我发现我自己在火车上,大彭不知所踪。完全清醒以后我明白了原来我在去波士顿的火车上睡着了,火车根本就还没有到达波士顿,六个半小时的旅途居然比我想象的还要漫长得多。而我这次是一个人去波士顿,根本不会有大彭来接我,他早就在三年前那次该死的车祸里离开了我们。而我现在也终于快要被抑郁症状和定期到来的梦魇击垮,我在这个下午突然决定去大彭的墓前和他说说话,我们有时候的确需要墓碑这样摸得着的实物来锁定和象征一些已经变得虚无缥缈的东西,来获得力量。
时至今日,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为什么那个下午我没有和Y一起陪F去医院缝针而是莫名其妙地走了一下午。不过也不能怪我,2004年确实有点遥远了。我记得那时候BBS还挺火热的,我有次还一本正经地为申请成为一个电影资源分享板块的版主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长文。那年Playstaion在日本发行了便携版,我家书房里那个不会摇头了的美的牌电风扇和春兰空调都在夏天结束前坏了。

下车前我翻出我们的最后一段聊天记录:
“阳光从乌云缝隙里漏出来的一瞬间还真是叫人尴尬啊”
“是怪不好意思的”
“没有光的时候,我戴不戴眼镜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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